她缓缓睁开双眼，只觉眼前一片混沌，还没等她完全适应，便传来一阵散发着浓重寒意的，轻微的脚步声，在离她半米远的身后站定，空气中飘浮着清幽的玉兰花香。
她实在是太熟悉那种气息了，心头一阵颤动，呼吸变得急促起来，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，转身之际，身后那人开口道:“小素。”
她朝着那个声音向前缓缓地走着，如他们初次相遇一般，那人身穿带有银色暗纹的白色长袍，腰环白兰玉带，乳白色的发缨简单地将长发束起，发丝如瀑布般随意地倾泻至腰间，白皙修长却又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扶着腰侧的宝剑，淡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，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步一步靠近。
她站定在那人面前，距离仅仅只有几步之遥，空中散发着的带有玉兰花香的寒意，浓重得叫她直打寒颤，她整理好自己的衣衫，在那人面前缓缓跪好，低着头哽咽片刻，拉住那人的衣角开口道:“师父，小素终于见到您了！”
那人伸出一只手来，从她的发丝间滑落，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，指尖停留在发梢处轻轻缠绕着，缓缓开口道:“先起来吧！”
她恭恭敬敬地俯身跪拜，超过三秒起身跪好，点头致意后才敢站立在一旁，很自然地微微欠身，双手去接那人的宝剑:“师父，小素帮您拿着吧。”
那人没有拒绝，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，她接过宝剑，发现它的份量竟然比之前要更加沉重，一时无法拿稳，宝剑因为重力垂在地上，发出悠扬厚重的碰撞声，她尴尬地笑了笑，想不到许久不见，师父的佩剑自己竟然都拿不动了，惭愧惭愧啊！“师父，小素平日里疏于锻炼，叫您见笑了！”
那人接过她手边的宝剑，重新放回自己腰侧，“如今已不同往常了，你拿不动很正常，跟我过来。”说完背转身去自顾自向前走着，她愣了一下，乖乖跟在那人的身后。
“闭上眼睛，”那人突然停下脚步，她把手搭在那人的手上，耳边传来阵阵风声，脚下触感十分柔软，飘飘悠悠的却十分平稳。
“睁开吧。”耳边声音响起，她睁开双眼，却不见身旁有人，她仔细一看，自己正待在一间藤蔓编织的房子里，从房子角落的隔间顶部，飘出一缕缕白雾，她走过去拉开了房门，一股好闻的檀木香扑面而来，接着就看到了中央放着一个，飘着桃花瓣的热气腾腾的泡澡桶，一旁放着一件粉色的长衫，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便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时，她穿在身上的那件。
她整个人浸泡在水中，看着空中飘散着洁白的雾气，感觉自己从身躯到灵魂，都是前所未有的通透明净，她擦净身上的水珠，将粉色的长衫换好，走出隔间耳边传来悠扬婉转的古琴声，叮叮咚咚地落在她的心间，她跟随着声音走去，拉开房门映入眼帘的，是那人在前面不远处的花林中，撩拨琴弦的背影。
她光着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，身上散发着桃花混合着檀木的气息，安安静静地走到那人身后，看着那人的指尖在琴弦上拨动着，琴声明明是那样充满羁绊，却感受不到一丝情感，只有吹过树梢的清风挟着如玉的桃花雨做伴。
一曲终落，那人没有转身，只是开口自顾自地说到:“桃花加檀木的气息，果然很适合你，小素。”他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空地，她跪在那人的身侧，空中隐约散发着冷冽的气息，只听那人缓缓开口道:“你想听什么曲子，咱们边听边谈。”
“只要是师父弹的，小素都喜欢。”她笑着抬头看了一眼那人的脸色，却看到了一双微蹙的眉头，控制不住地紧张了起来，收回的目光跟随着那人的指尖重新回到琴弦上。
“长远不见，师父的教诲你可有放在心上？”“师父，小素日夜谨记您的教诲，不敢有丝毫懈怠。”“是吗？那我交代过，叫你坚持下来的任务，你完成得怎么样了？”她低垂着脑袋，因为心虚眼神一直飘忽不定，大气都不敢喘。
“日夜谨记，不敢有丝毫懈怠，说得倒是真好，”那人飞快地弹奏着面前的古琴:“师父教过你答应的事情要做到，不能因为三分钟热度就放弃是吧，怎么，不打算给我交代一下吗？”
“师，师父，”她因为害怕声音抖得厉害:“我……”“不必说了，”那人在她面前的地上画了一道:“记下了。”
“是，师父。”她恭敬地回到，那人继续开口:“我离开后，你可曾做过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？”她还是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动，那人看了一眼她试图缩回长衫里的手，在她面前又加了一道:“不爱惜自己的身体，记下了。”
“是，师父。”她跪得笔直，指尖微微发抖，那人没有马上转回目光，而是上下打量了她一遍:“小素，看看这个，”他挽起了左侧胳膊上的衣袖，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鞭痕兀然出现在她眼前，她倒吸了很大一口凉气，心不由得阵阵绞痛:“师，师父。”
“还记得这东西的由来吗？”“记得，师父，是因为……”那人打断她:“可是据我了解，你好像并没有记住啊。”“师父，小素不敢，只有那次了。”她急切地抬头看着那人的眼睛，那人目光空洞地穿过眼前的桃花雨，琴声却开始转变得低沉忧郁:“我何曾说过是对我？去年九月份的事情，还需要我再帮你重复一遍吗？”她重新低垂下脑袋:“师父，对不起。”
“撒谎，记下了。”她面前又出现了一道。
“给你看样东西，”他用手拂过面前的落花，凭空出现了一个圆形的漩涡，画面中她穿着绿色长裙和白色披肩，深更半夜了还在湖边晃悠着，场景是那样的熟悉，她的脸色变得煞白。
“之前怎样跟我保证的，说自己绝对不会再夜不归宿了对吧？”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:“不注意自己的安全，记下了。”
那人在她面前画了两道，她惊愕地看着那人的手，那人没有说话，只是用剑柄拨开她散在地面上的衣衫，戳了戳她沾了尘土的脚底，她想起师父曾经说过，不许她光脚在地上走路，惊愕转为恍然又转为恐惧，她看着那人从古琴下抽出一样东西来，缓缓起身走到她的面前。
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起来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人的手，手上是她再也熟悉不过的，一个油光锃亮的暗红色木片，看起来只是薄薄的一层，在空中轻轻挥舞了两下，竟然发出阵阵嗡鸣。
“数数面前画了几道，一道十下不多吧？”还未等那人举起手臂，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:“师父，太多了，我害怕。”她曾经领教过那东西的厉害，再加上师父下手的力道，一下就比得上别人的数十下，实在不能怪她太怂，只能怪那东西太恐怖了。
那人没有丝毫犹豫，手中的木片重重地击打在了她的背部，薄如蝉翼的衣衫形同虚设，每一记
都留下了红到发黑的印记，她攥紧拳头跪立在地面上，不敢动弹分毫，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在面前的衣衫上，所落之处如同片片桃花点缀。
那人击打得缓慢而有力，等到上一记的疼痛达到最高峰时，下一记紧接着就跟来了，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十下，可她却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，等到漫长的痛苦结束时，她的整个背后已经打出了，一串串不规则分布的小血泡，她疼得面容扭曲，连连抽气。
“谢谢师父！”她不忘朝着面前的那人恭敬地跪拜致谢，俯身于地面不敢直起身来。
“师父的话，要记在心上，这顿打才算没有白挨。”那人伸手
拉起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:“不必对我道歉，你所犯的任何错，辜负得始终都是自己。”
“师父，小素记下了，小素对不起自己，更对不起师父的教诲。”因为疼痛和紧张凝结的冷汗，从她的背部一颗颗滚落下来，刺激着伤口阵阵疼痛，她不敢开口，自己紧紧咬牙忍着。
“小素，自己回房间躺会儿，虽然会有些痛苦，但对你的伤情却有很大的好处。”他指了指刚才那个房间，转眼消失在了云端。
过了片刻她才艰难地起身，朝着那个房间挪动着脚步，仅直来到了床前躺下，熟悉而又刺骨的寒意叫她瞬间清醒，她掀开冰丝褥子，下面果然是一整块玄冰，巨大的寒意麻痹着她的神经，很快她便沉沉地睡去。
等她醒来的时候，发现那人已经坐在门外等待良久了，她紧忙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，跪在那人面前道:“师父，对不起，小素知道自己睡过头误事了，师父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，小素定然全力以赴。”
“你的伤不疼了对吧？”那人这样说着，手掌轻轻地滑过她的背部，她仔细体会了一下，真的完全没有感觉了，甚至就连原先的那些血泡和印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起来吧，结束了，这里只有你我师徒二人，不必如此拘谨。”那人拉起了她的手，嘱咐她乖乖闭眼，片刻后睁眼，发现他们正坐在水面的一艘木船上，她总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，仔细想想原来这里就是她和师父初遇的地方。
船只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地飘荡着，她平躺在船舱外看着天空的浮云，那人从船舱里端出一盘，刚刚晒好的干桂花:“小素，帮师父做一份加了桂花糕的桂花酪吧，师父有点事，去去就回。”
“师父，小素很快就会做好了。”说着她便开始忙碌了起来，不大一会功夫，微微冒着热气的桂花酪盛在了水晶盏里，里面还放着几块精致小巧的桂花糕，空中充斥着桂花加牛奶的香味，东西刚做好，那人便装了一兜刚摘的野果回来，随意地铺在船面上，她双手将桂花酪捧到那人的面前，清亮的眼神一直盯着那人，那人直接拿起勺子品尝起来，他喝得细致，也特别迅速。
“虽说许久未见，可这桂花酪的味道，却一直刻在了我的心里，小素。”那人将她手中捧着的水晶盏放在了一边，又拿起了一块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，软糯却弹牙的口感，加上糯米和桂花的香气，叫那人的眉宇间，浮现出明显的笑意:“记得那个时候，你总是喜欢缠着我，陪你坐在这艘船上看天空，看星星，喜欢做桂花酪，再加一份桂花糕，还喜欢撒娇让我帮你搜集野果，美其名曰帮我酿酒喝，实际上全到你肚子里了，小素，师父刚才特意帮你去摘了些，你以前最爱吃的野果，只是不知道如今的你，是否还喜欢这些东西？”
她拿起一颗滚落在身边的野果放进嘴里，酸甜爆浆的口感叫她很是惊喜:“谢谢师父的挂念，小素很喜欢，其实只要是师父给的，小素都喜欢，甚至呼吸的气流，说话的声音都喜欢。”
“小素，你身上的这件长衫，是师父特意按照那件衣服重新做的，记得以前你喝过桂花酪后，就喜欢伴着师父的笛声跳舞，”那人自顾自地吹起了横笛，目光一直望着远方:“能不能再为师父跳一曲？”
她没有说话，站起身来开始随着音乐的节奏翩翩起舞，明明是婉转舒缓的曲调，吹出来竟叫人无比伤感，一曲终落她顺势躺倒在船面上闭起了眼睛，只听耳边响起那人的叹息，和微微哽咽的声音:“小素，你当真完全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了吗？师父等了你无数年，原以为当初的偏执和狂妄，是叫自己错过你的一生，如今才知道，却是要叫我失去你生生世世。”
“师父，我……”她想要安慰那人，可是她的脑海中确实不存在一丁点儿，那人曾经讲给她听的，他们初次相遇那一世的记忆，她不知道怎的，泪水止不住从眼角滑落。
“小素，”那人坐在了她的旁边，用手背拂去她脸上的泪水:“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医治，唯独死亡和后悔无药可医，师父给你取名叫小素，就是希望你能够永远像一张白纸一样，简单快乐地活着，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什么，都不要失去自己是一张白纸的初心。还记得师父曾经帮你算过的那一卦吗，卦象显示你生生世世都逃不过单向感情线的命运，你喜欢的人注定无法被打动，就像喜欢你的人也注定无法打动你一样。师父没有告诉你，你是因为对我太失望了，所以当初自愿斩断了一切情根，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，明明做错的人是我，最后承受一切的却是你。”
“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，师父，上天抹去我的这段回忆，应该就是想要叫我放下过去，小素相信自己从决定了要那样做开始，就是心甘情愿的，小素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，只是如果能够从来，宁愿我们从来都不相识，师父，你也放下吧！”
“最后的那话和当年一模一样，可是当初明明是我苦口婆心地劝你放下，如今反过来，竟然做不到，小素，师父放不下，出于自私师父希望你恢复记忆，那样才有机会叫你停留在我身边，出于感情师父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记起，回忆产生的痛苦不比正在经历的要少。”
“小素，”那人伸出手来轻轻地环在了她的肩膀处，她一动不动地站着，只是双臂轻轻地在他的腰侧抱了一下，对那人说了声:“师父，谢谢，小素明白了。”
那人明显一愣，声音里带了失落的感觉:“你我师徒二人，何必如此疏离？师父想要看着你像从前那样，自由自在地在师父面前玩闹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，规矩客气得有些可怕，小素！”
“师父教小素的是，在师父面前要毕恭毕敬，小素不敢忘记分寸。”她那样说着，却是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那人，将头埋进了那人的衣服里:“小素从来没有想过要疏离师父，小素感激师父都来不及，自从师父离开后，小素日夜挂念您，玉兰圣仙。”
“小素，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玉兰圣仙了，叫我师父便好。”那人放下了手，将做好的桂花糕喂在她的嘴里:“还有时间，小素，咱们边吃边聊，师父想听你讲讲，你现在的主人的事情。”
他们并列坐在船面上，欣赏着眼前说不出的美景，她呆呆地看着远方的山脉，那人自顾自地起身在她面前舞剑。
“师父，我不知道为什么，对于现在的主人，心里总是特别矛盾，我不敢去爱他，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的爱，总是怀疑自己对他的爱，是不是一种负担？”
“只是因为距离产生的错觉罢了，等你们在一起后，情况就会有所好转了。”
她接着说:“可我却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思，我对他的感情啊，依赖啊，信任啊……一切的一切都远比自己表现出来的，要更加强烈！我想要依赖他却不敢粘着他，害怕自己这样迟早会遭人烦，毕竟曾经有很多人说过这样的我很烦人，说得人多了以为自己会麻木，结果只是叫自己更加害怕了。”
“师父说过，有什么话一定要及时说出来，好好沟通才能了解问题，解决问题。”
“其实很多时候，他真的叫我害怕，我需要大量的耐心而又稳定的陪伴，可是他在这方面很难叫我觉得满意，我不是一个不懂事，任性胡闹的人，可是我心早已被生活摧残得千疮百孔了，又怎么能只是靠自己去慢慢愈合，主人他比我大了十几岁，这个差距何止是年龄啊，我明白我和他之间的差距是一条大大的沟壑，所以我总在想是不是自己还不够努力，是不是自己太差了，所以总是无法靠近他，无法叫他愿意多陪一陪我？”
“师父，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，我总是担心，主人对我究竟还有没有当初的感情和心动，我在他眼中是否早已经变成了累赘和麻烦，只是因为他在我身上投入了很多东西，却一直没有机会变现，所以他才会一直待在我身边的，而当一切还清后，他一样也会选择离开我的。”她觉得特别疲惫，面带倦意躺在船上。
“小素，不管是师父还是主人，我们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，不会无缘无故地轻易离去，你相信师父，小素，在我们心里，你永远都是最美好最特别的存在，只是你的主人实在不习惯，也不擅长表达罢了，你和他之间的缘分已经足够深了，真挚的感情在于自己的经营和体验，哪怕结果早已注定又何妨？”那人的目光真诚地有些热烈。
“师父，说出来小素心里就好多了，很多话我不知道该怎样和自己的主人交流，总是担心他会认为我对他的感情不够真挚，总是怕我们之间的矛盾跟隔阂再次加剧，如今小素明白了，等小素回去后，便去找自己的主人。”
“小素，陪师父到日落好吗？”那人收起了宝剑，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:“小素，在你的心里，我是什么？”
“当然是师父啊，我心里一直都特别尊重您，也特别感激您对我的恩情，我叫您一声师父，您永远都是我的师父。”
“只是你的师父吗？”那人直直地盯着她看:“如果下辈子你能够保留这一世的记忆，在师父和主人之间，你会选择跟在谁的身边？”她很认真地思索过良久，低头看着水面沉默不语，那人站在她的面前，不说话，只是看着她，她察觉到那人的叹息时，抬头看到的，是那人泪流满面的样子。
那人笑着抚摸她的头发:“小素长大了，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了，师父很高兴！”可那人的声音却特别悲凉，好像她的选择，对那人的伤害特别深一样。
“师父，我记住了您讲过的一句话，属于一个人的时候，就要忠于一个人，真挚的心灵永远不会被辜负，小素做到了，我没有辜负师父，也没有辜负自己的主人，师父应该高兴才对不是吗？”
“小素，师父当然为你高兴，时候不早了，我该离开了。”
“师父，那您以后还会来看我吗？小素舍不得您这么快离开！”
“当然会再见面，小素，你做得一直都很好，你也完全可以做得更好，师父送你一句话，未来可期！不要忘记师父的教诲，也不要忘记身上遭遇的疼痛，不管是师父还是主人，都想要你变得更好，这才是我们待在你身边的意义。”
她俯身跪拜着面前的那人，直到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，完全听不到的时候，她直起身子看着天边的那抹白色，直到完全消失在云端，她才站起身来，就在那一瞬间她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，再次醒来时，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。
